动かねば 暗にへだつや 花と水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思无邪系列】第二季·秋·有匪君子

至这篇方觉南地之秋也当高爽,素竹临白水,云淡风轻。复蒸藜炊黍于其间,其境更甚。

(破功:街上好久没有卖酱香饼的了,想吃)

蓝蓝蓝蓝儿:

很喜欢这一篇里的虹蓝QVQ上一篇讲的是想来玉蟾宫录名字【大雾】的公子,这一篇大概就是追上天门山的姑娘啦~

#两张酱香饼惹出来的桃花运#

“你的眼光颇好。”

“可惜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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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秋天的风自北往南,由暖转寒,其实只需要一场雨的工夫。

青衣男子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落了一地的枫叶,还幸存在枝头的几片也七零八落,一看便知是昨夜刚历经了一场大雨。他一向睡得浅,又习惯开着窗,却竟然在这样的雨声里安稳睡到了天亮,倒也真是稀奇。

跳跳踱到窗前,摸了摸依然干燥的窗口,淡淡道:“最近倒是勤勉。”

“师父过奖,关窗练剑都是徒儿分内之事。”风临渊在走廊上应声答道,“炉子上有粥,还热乎着呢,您要是起来了就赶紧喝吧,我再练一会儿剑。”

“……”跳跳诧异,走到门口看着他满头大汗却还顶着秋风练剑的样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天下雨,没太阳,师父。”风临渊肃然,“师父您不习惯,是因为徒儿从前太不懂事。只要徒儿往后日日都这么懂事,您很快就会习惯的。”

“……”跳跳扶了扶额,“再这么装模作样地说话,今天你这故事就别想听了!”


“别别别!”此话一出,风临渊终于露出惯常的表情来,收了剑跑回屋,委屈道,“师父,我不是怕您今天讲完故事心情不好,想先讨好讨好您么?您这也太不领情了!”

“讲个故事,我怎么就心情不好了?”跳跳舀了碗粥,诧异问,“况且我还没讲,你怎地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您上次不是说,要讲胆大的姑娘如何闯上天门山,追求我师叔么?”风临渊满脸愤慨,“师叔住在蓝宫主家里,还好意思招这样的桃花上门,您作为蓝宫主的娘家人,必定要讲得义愤填膺,我可不得先让您省省心,免得您生气么?”

“你师叔的桃花,我生什么气?”跳跳低头喝粥,懒得与这小徒儿多费唇舌,“要听故事就去里屋,把匣子最底下那张方子拿过来。”

“方子?什么方子?莫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解药?”风临渊小跑进屋,又小心翻了一会,摸出张泛黄的纸来,“这个么?”

“不错。”跳跳瞟了一眼,见他没拿错,正要放下粥碗开始讲,就听风临渊失声道:“花椒,黄酱,蒜蓉,八角?师父你别欺负我读书少,这这这不是做菜的辅料么?”

“一点不错。”跳跳面无表情,“过日子么,看得多的哪里是什么稀奇的毒药解药,最常见的无非是菜谱罢了。”


<壹>

对虹少侠来说,秋天是个特别折腾的时节。

大抵是因为天气转凉,夜晚已经在缓慢拉长,而年末也在一天天接近,筹备着年底给手下发双份银两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各门各派找他帮忙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天门山坐落在闹市中央,却极是险峻,山峰既高,崖壁又陡,寻常人要想上山几乎难于登天,一般的武林人也得费上好大的周折。虹少侠虽说不是个一般的武林人,却也不可能早出晚归,于是等他终于卸下一身包袱、回到玉蟾宫的时候,这个秋天已经过了一大半。

虹少侠一边念叨着“古人说多事之秋诚不我欺”,一边拎着刚买的桂花糕穿过满地落叶的林子,只觉得天门山顶的风都比外头清爽许多。

他心情飞扬,看什么都顺眼两分,在路上见了暗香更是高兴:“你家宫主呢?”

“跟疏影在惊弦楼呢,说是要把宫里藏着的乐器都擦一擦。”暗香指了指方向,欣喜道,“少侠你可总算回来了!”

“怎么,她很挂念我么?”虹少侠嘴角扬得老高,哪知暗香摇摇头,诚实道:“疏影每天扫地的时候都说您不住这儿宫里宽敞多了,大家被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都盼着您早些回来。”

“……”虹少侠嘴角抽了抽,万分无奈地冲暗香摆摆手,径直上了惊弦楼。还没上楼他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依稀正在提他的名字:“宫主您就是脾气太好,不然虹少侠人都赖到了咱们宫里,凭她什么家世样貌的小姐都该有自知之明了,还能有这么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么?”


“你整天跟他斗气,不嫌累么?”屋里传来极温和的声音,带着两分笑意,虹大少侠心里一动,正要进门,就听疏影认真道:“疏影自小长在玉蟾宫,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宫主吃亏。宫主千好万好,虹少侠纵然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少年才俊,疏影也总怕他惹宫主伤心,配不上宫主这样的情意。”

“哦,原来我还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少年才俊啊,疏影你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呢。”虹少侠听她说得诚挚,心里也颇感动,却也不想这话茬持续太久,不由拉长声调开了口,而疏影一惊,果然气愤地抬头瞧他,“你!你怎么在背后听别人讲话?”

“碰巧遇上,真的。”虹少侠走了过去,冲疏影郑重地抱了抱拳,“难为你这么替她着想。”

“我有什么难为?”疏影突然受了他这么一礼,颇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撇嘴道,“我替我们宫主打算,哪里轮的上你来谢我了?你是宫主什么人么?”

“不就是赖在你们宫里的人么?”虹少侠一笑,把包袱解开,挑了块最香甜的桂花糕递过去,“吃吃看,建康带回来的,你往年最喜欢。”

正在给琴弦上油的蓝宫主一路含笑听着他们拌嘴,此时才抬起头来,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是昌师傅的手艺?”

“你倒厉害,一尝就知道。”虹少侠笑容颇是宠溺,“今年越师傅请了长假,店里就剩昌师傅干活,可忙得他脚不沾地呢。”

“那你还排队去买。”蓝宫主嗔了他一句,“你自己吃了么?”

“第一块自然要给你吃,这几年不都这样么?”虹少侠站过去了些,笑道,“下一口还要我喂么?”


疏影眼见着自家宫主擦干净手上的油,开心接过了桂花糕,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对虹大少侠的嫌弃稍稍去了两分,嘴里却还不服道:“眼下倒是清净,谁知道今年还招不招桃花了!”

“都入秋了,今年只有桂花,哪来的桃花。”虹少侠好整以暇,看着蓝宫主吃桂花糕的小模样,正觉得人生真是圆满,就听楼下传来暗香急匆匆的声音:“少侠,门口有人找!”

“哦,是江湖哪个派的掌门?不找盟主府却找上玉蟾宫来,想必也不是什么正事,就说我不在好了。”虹少侠头也不回,却听暗香小声道:“不,是个姑娘。”

“什么?”虹少侠额上青筋一跳,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却还挣扎着问,“是不是南宫家那个前年出嫁的堂姐?还是茗卿山庄那位年近四十的庄主夫人?”

“都不是。”暗香同情地看着他,“那姑娘一点也不老。她年纪约莫跟你差不多,生得颇是明艳,瞧打扮应该是附近土家族的姑娘。”

“……”虹少侠瞧见疏影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不认识什么土家族的姑娘,说我不在就是了!”

“恐怕不行。”暗香摇摇头,学着那姑娘的口吻,“她说她刚从西海峰林来,没见着你才上的天门山,你要是不出去见她,她就在门口唱山歌等你,让你不管睡着醒着,都能听见。”

“………………”


<貮>

虹大少侠在疏影一贯的白眼和“我们可不想承您的情白听人家姑娘唱歌”的奚落中灰溜溜地转身下楼,实在想不起来最近又在哪里招惹过什么姑娘。身后的蓝大宫主倒不生气,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吃她的桂花糕,甚至还笑眯眯地说了句“别急慢慢来”,气得他一口气上不来,却又理亏不好接话,只得愤愤出了门去。

虹大少侠边走边算,把他开春以来见过的人都想了个遍,印象里却当真从没遇到过什么吊脚楼里的年轻姑娘。他带着满腹疑惑走出玉蟾宫的大门,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阵铃铛的声响,有个人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声音也好似银铃般清亮:“果然是你呀!”

虹大少侠一惊,看着眼前这个外族打扮、笑意盈盈的少女,斟酌着问:“姑娘……”

“别生分呀,叫我华箬就好。”那少女一张芙蓉脸儿,唇红齿白,毫无怯意地站在他对面,“他们都叫你少侠是不是?我倒觉得虹猫这个名字好听多啦!”

“……”那名叫“华箬”的少女身量颇高,虹大少侠看着那张离他并不远、尚且带着天真神色的脸庞,不由扶了扶额,后退了一步,“华箬姑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仿佛……并没有见过?”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呢!”华箬对他的疏离神色毫不在意,反而又靠近了两步,“不记得也不要紧,来日方长,你总会明白我很好的!”

“……”虹大少侠听了她这堪比南宫的自来熟口气,再次扶了扶额,“先不说别的。华箬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华箬好奇地瞧着他,而他语气忽然颓丧下来,死气沉沉道:“你究竟瞧上我哪一点了?”

“……”华箬不懂他为何会是这个表情,抓抓头道,“这个啊,说来话就长啦。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你路过山下一家酱饼摊来着?”


经她这么一提,虹大少侠勉强记起,两个月前的某一天,他确实曾路过一家卖酱饼的摊子。

那时候还是刚入秋,傍晚时分的风已有了凉意,他受盟主府所托出门办事,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蓝宫主的面,心中实在挂念得紧。这一日他总算办完了事,急匆匆奔回天门山,想趁着天黑之前赶回去,路过山下的集市时却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

他忙了一天还没吃饭,奈何归心似箭,哪里顾得上肚里空空。此时被这香味一勾,肚子里咕噜叫了两声,虹大少侠颇有些尴尬,停下步子,循着香味走了两步,便有个两鬓霜白的老汉热情道:“公子来两张么?这酱饼是咱们土家族独有的味儿,刚出炉还热乎着呢!”

“多少钱一张?”那面饼上的酱抹得极匀,被风一带,香味四溢,说话之间,虹大少侠只觉得肚子又饿了些。

“十文一张,十八文两张,公子要多少?”老汉熟练地翻动着炉上的酱饼,虹大少侠从未吃过这土家族的风味,料想蓝宫主大约也没吃过,便想买些回去给她尝尝鲜:“来两张吧。”

“好嘞!”老汉弯腰去拿包饼的油纸,虹大少侠便也侧身掏钱,谁料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听一个汉子粗声大气道:“两张酱饼也敢卖这么贵,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汉手一抖,方才发声的汉子已经走到了摊前:“老头,我家公子想吃酱饼,你这几张我们全要了!”他随手抛出一个铜板,便要端走盛饼的大锅,老汉苦着脸,骨节粗糙的双手死死护着那口锅,恳求道:“您行行好,这几张饼里和的面都要好几十文呢!况且这位公子早便说了要买,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给脸不要脸!”那汉子显然是恼羞成怒,呸了一声,抬脚就要去踢老汉的炉子,哪知就在这时,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稳稳卡住了他的手腕。


那大汉一惊,回头去看,见是先前那个默不作声掏钱的白衣男子,不由带了两分轻蔑:“这位公子,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否则莫怪老子亲自来教你江湖的规矩!”

“何必欺人太甚呢?”那人叹了口气,松开他手,平平静静站在一边。他不算太高,体格甚至稍显清瘦,背后虽然背着把剑却没有半分要拔的架势,大汉自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欺人太甚?还是让爷爷的鞭子来教你什么叫欺人太甚罢!”

他抬手去要抽腰间的鞭子,不知怎的那鞭子却卡在腰间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力量压住了一般。壮汉只拔得满头大汗,他身后的公子哥显然是觉得丢了脸,怒道:“家奴不懂事,公子非要跟一个下人斤斤计较么?”

“他固然不懂事,只盼旁人能稍稍懂些,天底下欺男霸女的恶事大抵就能少些。”虹大少侠彬彬有礼,那公子被他噎了这么一句,更是怒发冲冠,一声令下,他身旁的武士们便纷纷冲上前来。

老汉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虹大少侠面不改色地将先前摸出来的铜子儿放到他手里,笑道:“帮我把那两张饼包起来罢。”

他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掠了出去,待老汉反应过来,那十来个气势汹汹的武士已经被封住穴道扔到了长街那头,而虹大少侠施施然站在一旁,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老人家,我的饼好了么?”


老汉千恩万谢地将包好的酱饼递给他,虹大少侠放进怀里,正要离开,却见那一直端坐在马上的公子哥气急败坏,自己骑着马便冲了过来:“你!你欺人太甚!”

“承让承让。”虹大少侠头也不回,俯身捡了个石子儿往后一扔,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公子哥便应声摔下了马去。

虹大少侠微微一笑,正要往回走,却听老汉忽然低呼一声:“哎哟!”

“不好!”虹大少侠猛地反应过来——糟糕,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那公子还骑着匹烈马!

眼见着那马已经朝着酱饼摊边的炉子扑去,虹大少侠纵身一跃,凌空落在马背上,用力一提马缰。烈马长嘶一声,调转方向,将炉边的面粉袋狠狠踩在蹄下,还要再奔,却被虹大少侠死死控住缰绳,几次挣脱不得,终于安静了下来。

老汉惊魂未定地瘫在一旁,虹大少侠拴好马,颇为歉疚地扶他坐下,开始帮着收拾剩下的面粉:“都是我疏忽,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汉这才回过神来,感激万分,“少侠救命之恩,老汉已是无以为报,哪里说得上疏不疏忽呢?”说着他就要去拦虹大少侠的手,“面粉我来收拾,哪里能劳动您动手呢?”

虹大少侠哪里会被他拦住,麻利地将袋里剩下的面粉收拾好,眼见酱饼摊上一片狼藉,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便将面粉倒进盆里,和了些水,笑道:“时辰还早,我帮您和好面再走。”

老汉拗不过他,只得跟他一同和着明天要用的面团,而那坠马的公子终于鼻青脸肿地爬了起来,恶狠狠瞪着虹大少侠撂下话来:“你给老子等着!要路见不平也得掂量着自个儿有没有这个拔刀的分量!”

“不错!”最先被制住的壮汉气势虽然焉了,口中却仍是凶狠:“你可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安阳顾家也是你这野小子惹得起的?”


“安阳顾家?”眼见着那主仆两个丢下狠话便飞也似地逃了,马也顾不上要,虹大少侠皱了皱眉,低头和面,“想不到顾天煌这样管教无方,回去得抽空写封信去。”


<叁>

“你想起来了吧?”叫华箬的少女见虹大少侠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出声,“那卖酱饼的老人家是我爷爷。那日傍晚我去爷爷的小摊上帮忙,你怎么降服烈马、怎么为我爷爷出头,我全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她双手相并,冲虹少侠行了个大礼,正色道:“可算当面见到啦,多谢你。”

“别别别!”虹大少侠苦着脸扶起她,心说从前救姑娘也就罢了,没想到救个老人家也能招来桃花,这好人以后还能不能当啦?

他心里一肚子苦水,面上却只得正正经经,冲华箬道:“其实我平时不是那样的状态,你见到的只是个意外,真的……你若是喜欢那样的我,只怕要失望了。”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仗义出手的英雄少年么?”哪知华箬听了他话,却摇摇头,眼神清亮,“这样的好人天下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我哪里喜欢得过来?”

“……”虹大少侠更加一头雾水,“那你?”


“我们寨子里的人虽然个个热情开朗,勤劳好客,却有个不成文的旧俗。寨子里的男人一旦成年,家里的事儿必定是半点都不沾手的,就跟你们汉人总说闺阁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差不多。”华箬说到这里,颇有些黯然,“我祖父当年娶我祖母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娶到之后自然也倍加疼惜,却也只在出来卖饼的时候做过切菜煮饭的事。回家之后,哪怕祖母再忙,他也只偶尔偷偷给她打个下手,还要躲着不敢被人瞧见,免得被寨子里其他男人笑话。”

她抬头看着虹大少侠,脸上竟有微微的红晕:“那日我见你白衣翩翩,行事作风都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又有一手那样高绝的功夫,必定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自小习武,恃强凌弱的事见得惯了,那群混混若让我遇上,我也必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可从前我老觉得江湖上血雨腥风,那些门主帮主里好人虽有,我却从没见过。哪知在山下我恰好瞧见了你,锄强扶弱不说,居然还留下帮我爷爷和面。”她上山以来一直泼辣爽利,此时嘴角却难得含了一丝羞涩的笑意,两颊的酒窝甜甜,“那日傍晚,你在夕阳底下费心费力地和面,样子不太熟练,脸上还沾了些面粉,却是说不出的好看。我……”她犹豫了一下,终究爽朗道,“我从不曾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们汉人姑娘讲究端庄矜持,我们土家族的女儿却没这许多规矩,阿妹喜欢上哪家的阿哥,去他家山头唱歌就是了!所以……所以我便来啦!”

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虹大少侠,豪爽当中更有两分少女羞态,裙摆在风中飘飘,与身后的秋景相衬,颇有几分楚楚风姿。虹大少侠认真听她讲完,心里也不免被她这份赤诚和勇气触动,语气却是一如既往,温和里带着一点疏离:“我大约明白你的意思了。华箬姑娘,蒙你青眼相加,虹猫实在荣幸之至,你人品样貌百中挑一,自然有寨中最好的阿哥与你相配,虹猫资质鄙陋,实在——”

“你要拒绝我便拒绝罢了,何苦拿这些陈腔滥调自贬呢?”华箬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骄傲道,“能叫我华箬看上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儿郎,谁要损他一言半语,哪怕是他自己,我也是不让的!”

“……”虹大少侠从不曾遇到过这样胆大又耿直的姑娘,更是为难,只得往后退了一步,还没酝酿好如何开口,就见华箬又上前一步,脆生生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做饭扫洒、闯荡江湖我都行,咱们时间还长,你现在不喜欢我,想拒绝我,焉知往后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华箬姑娘,”虹大少侠被她逼得又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要靠上玉蟾宫的外墙。若是跳跳在此,只怕他舌灿莲花,早已说出一连串妥帖的话来,可他在这方面上从来不如跳跳,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既干干脆脆地回绝了这姑娘,又不伤她的心,索性咬咬牙,坦诚道:“我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么?”

“……”华箬一愣,仰头看了看他身后这座恢弘的宅殿,“玉蟾宫呀?”

“那玉蟾宫是谁的家,你知道么?”

“蓝、蓝宫主呀。”华箬懵懵懂懂,仿佛这才想起这个极要紧的问题,“难道你跟蓝宫主……当真是江湖传说里的那种关系?”

“……”虹大少侠扶了扶额,心说你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大正常呢,面上却硬着头皮道,“没错,就是那种关系。”

“我不信。”华箬摇头,“江湖都说你跟蓝宫主相识四年,若真是两情相悦,你怎地还不跟她求亲呢?”

“我倒是想。”虹大少侠苦笑,却也不肯再把他们之间的事跟眼前这姑娘多说,只好继续厚着脸皮道,“我在天门山上住了这么久,江湖上也算人尽皆知,我跟她……总之是早晚的事,所以华箬姑娘一番美意,虹猫只好辜负了。”

“这话倒说得实在。”华箬点点头,倒也没有反驳。话说到这个份上,虹大少侠松了口气,正以为她要知难而退,哪知华箬想了想,整了整自己衣衫:“那,你让开吧。”

“啊?”虹大少侠一愣,却见华箬径直就往玉蟾宫大门的方向走去,不由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你这是?”

“没你什么事儿啦。”华箬粲然一笑,“我们土家族的女儿,若是两个人同时看上了一个阿哥,就要一块儿在山头对歌,谁唱得最响最亮最好听,词儿最有趣,阿哥就归谁!江湖上都说蓝宫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总不会不能唱歌吧?我现在就进去找蓝宫主,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用管我们啦!”

“……”虹大少侠头大如斗,心说我最该干的事就是拦住你好吗?!他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上前就拦在了华箬面前,“等等!我们汉人……”他绞尽脑汁,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们汉人的规矩里,对歌这种事,都是由男人自己来的!”


<肆>

话说华箬听完虹大少侠费尽力气瞎掰扯出来的一番话,沉思了一会,叹道:“想不到你们中原的男人不单单会和面做饭,连对歌也是亲自上的。怪不得从前我爷爷总教我说,你们汉人有个词叫自力更生呢!真厉害。”

“……”虹大少侠沉默了一会,心说这哪里是自力更生?这明明是自己惹下的乱子只能自己收拾好么?

事到如今再无他法,他竭力维持着一贯的从容表情,默默问:“所以……怎么开始?”


华箬看他问得认真,不由也郑重起来。她往山路口走了两步,跟虹大少侠拉开一点距离,随即随意拍了拍手掌打作节拍,清了清嗓子,张口唱了起来。

她用的想来是土家族的方言,虹大少侠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她嗓音清亮绵长,中气十足,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和着歌声,当真是好听极了。一曲唱罢,华箬见他听着入神,眼中却带茫然之色,不由一笑:“你听不懂吧?这是很多年前就有的歌了。传说我们先人从前在山坡上采茶的时候遇到了喜欢的阿哥,见阿哥站在竹林里,人品样貌都极是出众,就边走边唱,即兴编出来这样一首曲子,连个歌名儿也没有,祖祖辈辈都会唱的。这词我译不出来,不过小时候爷爷教我唱你们汉人的歌,里头有一首我印象颇深,跟我们这首歌的意思倒是很像。”

不等虹大少侠说话,她便又唱了起来,这一支歌的曲调却是婉转多了,连带着她的唱腔也变得圆润起来,依稀是在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词情致殷殷,她嗓音嘹亮,袅袅不绝,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得极长。待得最后一句“终不可谖兮”唱罢,华箬脸上已经带了羞赧之色,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虹大少侠,低声道:“你们汉人把君子比作绿竹,我们族人虽然不懂这些,却祖祖辈辈傍水而居,水边也多有笋竹丛生,所以族里给后辈取字,常常以竹为名。我幼时家门前有两棵绿竹,爷爷说之所以为我取名华箬,是盼我能像这些华箬绿竹一般宁折不弯,正直刚强。我虽没能达成他的心愿,如今却当真遇到你这样比竹子还要风骨昭然的君子,只怕也是缘分吧?”


虹大少侠默默与她对视,并不闪躲,却弯腰深深对华箬行了一礼:“华箬姑娘厚爱,虹猫无以为报。多说无益,既是对歌,我也唱支歌给姑娘听罢。我以前从没唱过歌,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了,还请别见怪。”


言罢,他也清了清嗓子,脸色微微涨红,却是硬着头皮唱了下去。他音量颇小,显然完全没用内力,声线虽清朗,歌却唱得极其生涩,完全不似华箬那样高亢,调子也含含糊糊,不见起伏。

华箬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细细来听。虹大少侠也知道自己发声过于拘束,心想不能给宫里的蓝大宫主丢脸,只好硬着头皮拔高了调子,扯起嗓子继续唱起来。之前的唱词华箬并没有听清,此刻凝神,才发觉他反反复复只唱一句:“身在沧海何求水?巫山尽处无须云。”

他反反复复地唱,声音虽然放开了些,唱得却依然生涩,有几句甚至不在调上,内行人听来大约会笑话,歌中的情意却极是质朴,荡气回肠。这首歌词曲都极其简单,仿佛一个旅人走在路上信口唱来,但他唱时的神情却极是郑重。

华箬从来不曾听过这歌,但词中意思却懵懂明白。待他终于唱完,她不由看着他,怔怔道:“你唱的沧海和巫山,是我从前听说的那首诗里的意思吗?”

“是。”虹大少侠点头,诚心诚意道,“华箬姑娘,天下名山大川何止千万,皆是钟灵毓秀,山水清嘉,各有风姿,可虹猫早在四年以前,便身在沧海巫山了。不是旁的去处不好,只是人心微渺,既然早已情之所钟,又如何还能装下新的风光呢?”


华箬默默听他说完,嘴唇微抿,似在沉思。

虹大少侠屏息站在一旁,等她的回话。过了半晌华箬才终于抬起头来,一贯含笑的眉眼当中竟然染上了两分清愁。她看也不看虹大少侠,只瞧着远处山下的云雾,低低道:“你那首歌怎么唱的?能再唱一遍给我听么?”

虹大少侠见她语气这样低落,心下愧疚,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应声唱了起来。哪知他才堪堪起了个头,就听身后的宫墙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有人在压低了声音偷笑。

他立马想起什么,脸顿时涨得通红,又是恼怒又是羞愤,从衣袖里摸出粒石子儿就往大门上一砸。


未曾扣紧的宫门应声而开,门里那两个完全没料到会被突然发现的姑娘顿时愣在原地,赫然正是蓝大宫主和玉蟾宫里第一个瞧不上虹少侠的疏影,两个人脸上强行憋住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

“……”虹大少侠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在外头独立解决问题,就怕让所谓的“情敌”冲进门去打扰她,她却倒好,跟侍女一起躲在门里看他的笑话么?一想到方才自己跑调的歌和那一番用来表决心的、平素绝不会当着她面说出口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被她听了去,虹大少侠气得脸色愈发红起来,却一时没想到该怎么斥她,只好瞪着她:“你……你……”

“我什么?”蓝大宫主此时早已回过神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施施然道,“我在自己家门背转悠,有什么问题么?”言罢,她不去管虹大少侠的脸色,反倒出门两步,落落大方地冲华箬见礼道:“你好,华箬姑娘。我是蓝兔。”


<伍>

蓝宫主这一天穿了件颇家常的裙子,纯白衣袖上绣了几朵疏密的花,蓝白的下裙颜色澄净,因着天凉,外头又罩了件素色的大袖衫,长发也只随意挽了挽,配了支同色的钗,露出白皙的额头来。她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多余的装饰,从从容容站在天门山顶的秋风里,眉目温和,身姿挺拔,好似临风玉树、带露芝兰。

华箬呆了片刻,随即喃喃:“你们中原人……都这么好看么?”不等蓝宫主答话,她便回头瞧了虹少侠一眼,小声,“我原以为他已经生得很好,没想到、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好看。”

蓝宫主听了这话,忍俊不禁,也回头看了自觉走远的虹大少侠一眼,随即凝视着她,真诚道:“你们土家族的女儿也极好,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勇敢热烈的姑娘。”

“原本他跟我说他心有所属,我虽然气馁,却总是不甘心的。”华箬神情里颇有些黯然之色,“我想啊,我华箬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阿哥,怎么能只见一面就走呢?”她顿了顿,抬头瞧着蓝兔,沉沉叹了口气。

蓝宫主听她一路都是欢声笑语,被拒绝也不曾灰心,此时猛地听见她这么一声叹,心里也颇不好受,正想说点什么,就见她忽然一笑,心悦诚服道:“江湖上都说你貌绝当世,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该是如何美法,直到方才你从那门里出来,我才晓得,我是赢不过你了。”


“如此,我便也唱首歌给你听吧。”蓝宫主愣了愣,微笑道,“方才偷偷听你唱了这么久,也该对歌回礼的。”

她言罢,敛姿容,舒广袖,从容开口,唱的竟也是方才那首赞颂君子的《淇奥》。她原本嗓音里带了一点碎冰切玉似的清冷,哪知唱歌时,这点冷意却被仿佛被春水浸透了似的,悠悠转转,好像真将那个淇水之滨如翠竹般清正挺拔的君子带到了天门山的秋色里。比之华箬的天真烂漫,她的歌声显然更为纯熟,却半点斧凿的痕迹也无,歌中情致,几乎要破曲而出。

华箬安安静静听她唱完,又安安静静想了一会,这才走上前去,也大大方方地冲她行了个礼:“你唱得极好,曲子也选得极好。”见蓝宫主面露疑惑,华箬一笑,微微苦涩,“我听说你们中原人讲究含蓄,拒绝旁人的时候也总喜欢寻些客气的理由,明明是自己心有所属不肯移情,却非要说些资质鄙陋不敢高攀的话,我从前听戏的时候便觉得腻烦。你没有挑那些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歌,反倒唱了同我一样的曲子,还唱得这样动听,想必心里也很喜欢他吧?罢啦罢啦,见了你的模样,又见了他瞧你的眼神,我算是认输啦。”

蓝宫主没料到她是这样爽朗的性格,心里颇是喜欢,真心真意道:“你也会遇到这样全心待你的人。”

“那是自然!”她骄傲地扬扬眉毛,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白衣少侠,忽然跑回去,冲他行了个汉家女儿的敛衽之礼,眉目间两份清愁,却依然是活泼明丽的模样:“我走啦!你便留在你的沧海罢,我也要去找我的巫山啦!”

“一路小心,早日祝达!”虹大少侠也不曾听过蓝宫主唱歌,刚偷偷支着耳朵听完,心里还在回味,冷不丁见华箬跑了回来,吓了一跳才听清她话,不由正正经经回了个礼,神情坦荡。


其时正值暮秋时节,但见长风吹拂,落木萧萧,蓝宫主与虹少侠一道送华箬走到山口。

虹少侠停了步,将手里拎着的玉蟾宫点心都递过去,蓝宫主便头也不回地接过,一股脑儿包好塞给了华箬。他们的动作这样自然而然,华箬抱着那只沉甸甸的包袱,低声道:“真好啊。”

虹大少侠离得远些,蓝宫主却是听清了她的话,宽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声音柔和,眉眼里却隐隐带了两分骄傲:“说明你眼光颇好。”

华箬一笑,三分自嘲七分洒脱:“可惜运气不好。”


<尾声>

“想不到这追上天门山的姑娘还挺可爱。”风临渊撑着头听完故事,悠悠叹了一声,“唉,可惜遇上的是我师叔这等人,要是换个人,说不准就成了呢。”

青衣男子低头喝粥,对徒儿的话不置可否。

“师父你上回讲的阮公子和这次的华姑娘倒是都痴心一片,也都不是纠缠的人,不知道他们俩凑在一起配不配?”风临渊好奇,却见自家师父冷冷扫了自己一眼,只好缩了缩头,却忽然瞧见木匣下头压着的那张食谱,顿时灵光一现,“所以这张土家酱香饼的食谱,就是华箬姑娘临走前送给师叔和蓝宫主的了?”

“不关你师叔什么事儿。”青衣男子淡淡,“当时她收了玉蟾宫的糕点,心下感念,才将方子留在了天门山。”

“华箬姑娘当真是性情中人,连独家配方都留下啦!”风临渊赞叹一声,“不过倒也无妨,反正玉蟾宫人也不会跟他们抢烙饼的生意,顶多也就是自己宫里做着尝尝罢了!”

“何止是自己宫里尝尝。”青衣男子终于忍俊不禁,眼中浮上笑意,“往后整整一个月,疏影天天守在厨房里,给你师叔端过去的菜全是土家风味,从酱香饼到三下锅,什么口味都做了个遍。你师叔那些天可难受得有苦说不出,隔几天就下山去六奇阁蹭饭呢!”

“哈哈哈哈!”风临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捧腹大笑,“谁让师叔老是招桃花呢?疏影姑娘果然也是性情中人,哈哈哈哈……

“笑完接着去练剑,别忘了先前怎么跟我夸的海口。”青衣男子听了一会笑声,这才瞥他一眼,“下一个故事去年冬天就和院里的陈酒一起备下了,你的剑可得对得起它才是。”


<后记>

啊,这几年好像都是11月7日立冬,内心表示很感慨……

今年秋天是个特殊的时候,因为我终于从一个苦逼的学生狗变成了一个更苦逼的工作狗……虽然还没拿到工资(啊写起来真是心酸啊)但好歹以后也是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养活自己的人了,这些年很多事情都悄然发生了变化,但是思无邪系列还真写到了第二季,想想也不容易2333

今年人在比家乡更南边的城市,现在还在穿单层的长袖,去年这个时候我大概已经穿羽绒服了吧……以这个天气情况来看,我觉得今年冬天写不出真正对冬天的感想了!好想去塞北看雪!啊啊啊!

这篇《有匪君子》自然就是跟上一篇对应,讲一个喜欢少侠、并不讨人厌的姑娘如何被郑重而温和地拒绝啦~还是那句话,我一直觉得不管谁的喜欢都是非常珍贵的感情,他们值得被自己喜欢的人给予认真的回复,不论是答应还是拒绝。少侠这一篇里迷之可爱,华箬妹子也很可爱2333先前说她名字有典故来着,其实就是粗略查了一下土家族取名的规则,发现他们喜欢以竹子或者石木给孩子取名,于是选了华箬竹这种长在两湖的竹子作为妹子的名字,有小伙伴说乍一看跟文桦很配23333我也觉得!!虽然这俩性格看着不咋搭哈哈哈~然后开头的桂花糕、结尾我蓝在门后偷听少侠唱歌、又落落大方站出来对歌也非常可爱非常甜~

最后!疏影代表我心声!你们懂的!

哦对了!看全篇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很想吃酱饼!讲道理我还是很靠谱的!开头的酱香饼食谱我可是查了资料的!你们没事可以做做看然后晒个图呀!【呸】

于是下一个故事就是前年冬天就讲过的黑蓝回忆梗,也是思无邪系列迄今为止第一个不以虹蓝两人为主角的故事(以后这种情况还会有,因为除了虹蓝其实还是想写一笔大家的,但绝大多数还是讲虹蓝就是了……),题目我大概过几天抽个空剧透一下,大家敬请期待啦~

于是今天就是秋天的最后一天啦,我们冬天再见~


=====全文完=====

【终字:11822】

蓝儿 亲笔于 岭南

2016.11.6

丙申年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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